從奧義到肉身:婆羅門教與梅洛-龐蒂的身體哲學對話
從奧義到肉身:婆羅門教與梅洛-龐蒂的身體哲學對話
在哲學的長河中,身體向來是一個充滿爭議的場域。對許多宗教傳統而言,身體是精神的對立面,是靈性昇華所需超克的障礙。從柏拉圖到笛卡兒,從保羅神學到近代新教,人之所以能趨近真理與神性,往往需要將肉身視為束縛、幻影、甚至罪的象徵。但這樣的視野,若與婆羅門教特別是在奧義書傳統中的修行觀相對照,卻顯得格外陌生。這些印度古哲並未將身體從靈性體系中剔除,反而將它視為通達真我(ātman)與宇宙本體(brahman)的必經門戶。而在二十世紀法國現象學的另一端,梅洛-龐蒂(Maurice Merleau-Ponty)亦從西方思維的身心二元裂口中,回到對「具身主體」的重新理解。他的「身體—主體」觀點與婆羅門教對感官與身體的形上學理解,展開一種跨時空的深層對話。
身體作為存有的通道
婆羅門教的奧義書傳統中,「我」並非現代意義下的自我意識,而是一種根源於宇宙的本我(ātman),而這個本我與梵(brahman)同一。在修行的過程中,身體與感官的作用並非被否定,反而是用來「覺察」與「內觀」的關鍵資源。呼吸的調控(prāṇāyāma)、冥想的凝視、感官的節制,皆不是對感性經驗的否定,而是對其轉化與深化。奧義書中曾言:「從眼見者出發,不是為了停留於所見,而是為了超越那所見,返歸見者本身。」這種返觀之道,並非抽象精神的飛升,而是透過身體的直接經驗,體悟其所內含的宇宙性。
而在梅洛-龐蒂的思想中,我們也看到一種極為相似的轉向。他拒斥笛卡兒式的「我思故我在」,指出真正的主體並非意識中的透明自我,而是那個先於一切言語與反思、在世界中行動與感受的「具身存在」。他所謂的「肉身」(la chair)概念,不只是生物學意義下的身體,而是主體與世界之間的交織紋理,一種原初的存在方式。人在看、在聽、在觸的當下,不是主觀與客觀的分裂,而是某種「交感」的過程。世界透過我的身體顯現出來,而我也在這個顯現中被世界所塑造。
感官與靈性:從障礙到通道
婆羅門教的身體觀之所以值得重視,在於它既不沉溺於感官的欲望,也不將感官視為污染,而是力求在感官的秩序中發掘通往梵我合一的契機。這一點在坦特羅傳統中尤其鮮明。性愛、觸覺、呼吸與身體能量,若經過修煉與觀照,皆可成為靈性開啟的門徑。在這裡,「感覺」不再是墮落的象徵,而是存有的一種濃縮形式。
梅洛-龐蒂的「感官哲學」也體現出類似的態度。他強調「感官經驗」不只是認知的外在刺激,而是存有本身的表現。他曾說:「看與被看是一種交織關係,觸與被觸是同一肉身的反射。」這種互涉關係中,身體並非封閉的機器,而是開放於世界的存在構造。身體是我們「投身於世界」的方式,是靈性(若我們願意這樣稱呼)的前語言形式。
從精神超越到身體內在:一場形上學的逆轉
若說婆羅門教的修行目標是「合於梵」,那這個「合一」並非經由對世界的逃避或精神的空轉,而是透過對自身身體、呼吸、感官、思維乃至慾望的精微操練與轉化。身體不是「應該被超越的對象」,而是「在其中發生超越的現場」。這種觀念,與梅洛-龐蒂對「身體內在性」的重估形成一種平行。他指出,真正的超越並非在彼岸,而是在此岸;不在抽象之上,而在肉身之中。我們對世界的理解、對自身的意識、乃至對他者的倫理關係,都植根於我們「作為身體」而「在這裡」的存在方式。
從這個角度看,婆羅門教與梅洛-龐蒂皆指出:超越之道,不在逃避身體,而在深刻地活出身體;靈性之路,不在剝離感官,而在細緻地穿透感官。
結語:一場來自東方與現象學的呼應
當我們將奧義書與梅洛-龐蒂並置時,或許可以說,他們共同揭示了一種反二元、反抽象的存在哲學。在這樣的哲學視野中,身體不再是精神的負累,而是靈性的容器;感官不再是誘惑的敵人,而是通向覺醒的契機。儘管二者來自不同的語言、文化與歷史處境,但卻在對「人如何存在於世界中」這一根本問題上,產生了深層的對話。
「梵我一如」,不正是「身與世界共在」的另一種表述?梅洛-龐蒂對「肉身」的形上學沉思,不也正是現代語境中對「修行」的重新詮釋?我們也許可以說:在這場跨越數千年的對話中,東方的靈性實踐與西方的存在反思,正透過身體,找到了共鳴的節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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