兒童的沉默與語言的他者
兒童的沉默與語言的他者:主體的迷思從皮雅傑到德里達
在皮雅傑的眼中,兒童是認知世界的主動建構者。一個尚未完全社會化的孩子,會在畫紙上喃喃自語、對著空氣講話、說出一些旁人無法理解的語句。這些「自我中心語言」(egocentric speech),對皮雅傑而言,不是無意義的嘮叨,而是思想萌芽的回聲,是主體尚未分裂的原始語言。他認為,兒童的思維在語言之前已經存在,語言只是這個內在思維的工具與表達形式。自我中心語言,是主體誕生的標記。
但維果斯基則提出一個根本性的質疑:兒童說出的每一個詞語,早已來自他者之口。他們模仿的是父母、教師與周遭的語言實踐;他們的語言不是從內在湧現,而是在社會互動中習得。所謂的「自我中心語言」,不過是社會語言內化的中介階段。從這個觀點來看,兒童的思想並非出自一個封閉主體的自發運動,而是來自外部語言系統的召喚與訓練。
若進一步延伸到德里達的解構立場,我們甚至無法再堅持有一個「思」先於語言。語言總是先行的,主體總是滯後的。當兒童開口說話時,他說的不是「他的話」,而是被語言選擇的話。每一個詞語都帶著歷史的痕跡與他者的力量。於是,兒童不再是世界的建構者,而只是語言網絡上的節點,是一個被能指穿越的空洞。主體性不再是一種來源,而是一種效果;不再是一個存在,而是一個痕跡。
這樣看來,皮雅傑的教育理想——培養主動思考、內在建構的兒童——或許是一場語言哲學上的幻夢。他相信兒童的沉默是思想的起點,而德里達會說:沉默本身就是語言的一種錯位,是能指尚未組構的間隙。沉默不是原始的,而是空白的,是語言尚未殖民完成的最後空地。
然而,我們是否就此否定兒童的主體性?也未必。在這些錯位、間隙、誤聽、模仿與自語之中,我們或許看到的不是一個堅實的主體,而是一個主體生成的過程。正是在語言尚未完全內化時,兒童所說的那些斷裂、無邏輯、自語性的話語,透露出主體在被構成的痛苦與掙扎。
從這個角度看,皮雅傑與德里達之間不再是純然的對立,而是對同一現象的兩種觀看方式:前者關心主體如何建構語言,後者關心語言如何解構主體。真正值得我們思考的,也許不是誰對誰錯,而是——我們能否在這些語言的裂縫中,重新聽見沉默中那尚未完成的主體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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