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為帝王的頌歌:貝多芬第九的理想與裂縫
不為帝王的頌歌:貝多芬第九的理想與裂縫
「不是為教堂,也不是為帝王,而是為真理而寫。」——貝多芬
在音樂史中,《第九交響曲》無疑是一座難以攀登的高峰。它的名聲早已超越音樂本體,成為西方文明理想的象徵。然而,當我們凝視這部作品的核心,我們看到的卻不只是「歡樂」或「勝利」,而是一種更深的緊張:理想與現實的斷裂,信仰與絕望的並存,一首關於人類共同體的裂縫之歌。
一、在廢墟上奏起的歡樂頌
貝多芬用了三十年的時間構思〈歡樂頌〉的音樂。他選擇席勒的詩,是因為它歌頌的是一個尚未實現的世界:所有人類都能成為兄弟,世界充滿自由、博愛與神性。
然而,當他終於將這詩納入第九交響曲時,這首作品卻充滿了痛苦的前奏。前三個樂章不只是鋪陳,而是漫長而絕望的旅程:
- 第一樂章像是在敲響毀滅的鐘聲;
- 第二樂章節奏急促,像命運機械地推著人類前進;
- 第三樂章是靜謐卻蒼涼的祈禱;
- 到了第四樂章,那一聲男低音的「哦,朋友們,不要這些聲音!」才打開了另一種可能性——不在崩潰中沉淪,而是在廢墟中重建信仰。
這不是一開始就有的歡樂,而是苦難後的選擇性肯定,是一種近乎殉道式的精神姿態。
二、不為帝王的頌歌
貝多芬在創作《第九》的同時,正在與聾疾、孤獨與社會失聯抗爭。他並未迎合當時的政治權力,也不為任何宗教儀式服務。《第九》的合唱不是宗教讚美詩,而是一首人類寫給自己的祈禱詩。
這正是它之所以成為「普世理想」象徵的原因:它不是代表一種已實現的秩序,而是對秩序的呼喚與設想。
然而,這也是它的裂縫所在。它所召喚的「所有人類成為兄弟」,正是啟蒙時代最崇高的幻夢,但今日聽來,我們不禁要問:
- 我們真的曾成為兄弟嗎?
- 這種「共同體」是否只是歐洲中心主義的理想包裝?
- 那種歡樂是否掩蓋了不被納入其內的他者的沉默?
三、布朗肖式的聆聽:共同體的斷裂
布朗肖在《無交集的共同體》中說,共同體從不是一個整體,而是每個主體因死亡與失落而產生的回聲關係。貝多芬的《第九》若從布朗肖的耳朵聽來,就不是一首整全的讚歌,而是:
在失語與毀滅邊緣,仍嘗試發出聲音的行動。
那合唱中的聲音,並非單一的「理想人民」,而是多數正在失去連結的個體,試圖在音樂中找回一種尚未命名的「我們」。
這不是實現的歡樂,而是失敗之後的共鳴。
四、阿甘本式的懷疑:頌歌的政治性
阿甘本在談到「神聖人」與例外狀態時指出,主權常以「共同體」的名義排除異質者。《第九》中的「歡樂」是否也可能淪為一種將人群整齊劃一、使其沉醉於幻象的工具?
當我們在紀念典禮、奧運、歐盟國歌中聽見《第九》,那首原本寫給「人類」的頌歌,是否已淪為文明的背景音樂,而不再是靈魂的激進吶喊?
貝多芬是否也會在墳中呻吟?
五、裂縫中的神火
我們不該輕易擁抱《第九》作為某種一勞永逸的「理想音樂」。
- 它的偉大,在於它從不自足。
- 它的震撼,在於它將黑暗與光明編織在同一條旋律中。
- 它的核心不是「讚美既有世界」,而是頌揚那尚未來到的可能性。
那火焰不是快樂本身,而是照見裂縫的火。
結語:在廢墟中唱歌的人
貝多芬寫下《第九》的時候,他聽不見,也看不清社會的回應。但他仍堅持寫下這樣一首作品,像一位在廢墟中唱歌的人。那首〈歡樂頌〉,並不保證歡樂會來到,但它讓我們相信——
即使人類一次又一次地跌倒、沉淪、分裂,
我們仍可以在失敗與孤獨之中,選擇唱出一首尚未到來的合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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