召喚的交響曲:從列維納斯聆聽 Furtwängler 的《貝九》
召喚的交響曲:從列維納斯聆聽 Furtwängler 的《貝九》
「我所不能逃避的是他者的臉,而非音樂的形式。」
——以列維納斯的倫理之耳,聆聽 Furtwängler
《貝多芬第九交響曲》是一部人類歷史上少數能穿透時代、穿透意識形態、穿透語言的音樂作品。它以「歡樂頌」為名,但真正觸動我們的,往往不是那振奮的旋律,而是其中暗湧的震動、痛苦與渴望——尤其在 Wilhelm Furtwängler 的指揮下,那不再是一首音樂,而是一種回應:對人類苦難的承擔與對他者召喚的聆聽。
本文將嘗試從 Emmanuel Levinas 的倫理哲學出發,探討 Furtwängler 在其指揮中如何展現一種倫理性的聆聽與責任感,讓《貝九》不再只是藝術的高峰,而是一次深刻的人性呼喚。
一、從形式到責任:音樂何以回應他者?
對列維納斯而言,倫理並非建立在普遍規則或理性原則之上,而是在他者面前的震驚與責任之感。當我們面對「他者的面容」,我們已被召喚,已無法退回自我。
「面容即召喚,它在我面前揭示了我對他者的無限責任。」
若將這思維延伸到音樂世界,那麼:
- 音樂不再是作品的再現,不是表達「我」的情感;
- 而是召喚的承接——我聽見歷史的痛,我回應它;
- 指揮者,不是控制節奏的人,而是為他者發聲之人。
Furtwängler 正是這樣的存在。
二、Furtwängler 的倫理時間:不穩定與震顫的節奏
與 Karajan 的幾何美學不同,Furtwängler 的音樂有一種「被拉扯的時間感」:
- 某些段落忽然減速、延展,像語言在哽咽;
- 某些段落忽然爆發,彷彿壓抑已久的情緒終於決堤;
- 他拒絕固定節奏,拒絕穩定拍子,讓時間像呼吸一樣顫動。
這正是列維納斯所說的「倫理時間」:
一種非連續的、被召喚而中斷的時間,一種來自他者的打斷。
當 Furtwängler 拉長一個樂句,那不是為了表現技巧,而是因為他聽到了什麼——也許是一個民族的呻吟,一場戰爭的幽靈,一個無聲的他者在求援。
他用節奏聆聽,用音樂承擔,讓樂句成為他者之聲的媒介。
三、「哦,朋友們……」:不合時宜的倫理介入
在第四樂章的開頭,貝多芬讓低音男聲唱出:「哦,朋友們,讓我們不要再聽這些聲音……」這一句,Furtwängler處理得特別異樣——
- 不是朗誦式的高昂指引,而是如同從地底傳來的悲鳴;
- 他將這句話拉長,微微變形,使人誤以為是苦難在拒絕虛假的讚歌;
- 它成為一道倫理的否定式閾限,宣告音樂不能只是裝飾、不能只是形式,而必須是責任的承擔。
列維納斯說:「倫理的根源是說:你不可以殺我。」
Furtwängler 在這裡似乎在說:「你不可以假裝我們沒有受過苦。」
四、合唱不是勝利,而是回應
在一般指揮家手中,《第九》的終章常被演成一場歡騰的凱旋大典。
但在 Furtwängler 手中,合唱並不輕盈、不輝煌,而是厚重、沉痛的。
他的「歡樂頌」:
- 是 人類向自己求證的懇求;
- 是 在毀滅中堅持說:我仍願相信我們是兄弟;
- 是一種 對「尚未來到的共同體」的呼喚與許諾。
列維納斯認為,「共同體」不是融合與整合,而是:在差異中仍選擇負責。
Furtwängler 的音樂不是團結的號角,而是裂縫中的手勢,是在無可挽回的歷史中對「尚未消逝的人性」的堅持。
五、指揮者作為「背負者」
在納粹政權下仍堅持留在德國,Furtwängler 的選擇飽受爭議。但他不為政權演奏,他為人民、為苦難演奏。他曾說:
「我留下來,是因為我不能背叛我的人民。即使他們正在背叛人性。」
這與列維納斯的倫理主張相合——我們不能選擇是否被召喚,我們只能選擇是否承擔。
在這樣的背景下,《第九》成了他對人類歷史的倫理答覆:
不是辯解,不是美化,而是:我聽見了,我不能裝作沒聽見。
結語:在樂聲中,回應呼喚
列維納斯寫哲學,是為了抗拒戰爭中人的「無臉化」;
Furtwängler指揮,是為了在廢墟中找回聲音的「臉」。
他的《貝九》不是紀念碑,而是一張寫滿裂痕的臉龐,一段無法被遺忘的呼聲。
當我們再次聆聽那第四樂章,
願我們也能像他一樣,
在音樂中聽見痛苦,並在痛苦中選擇回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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