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性到神:古印度寺廟雕刻中的坦特羅宇宙觀
從性到神:古印度寺廟雕刻中的坦特羅宇宙觀
當我們站在印度中部卡久拉霍或康凱爾的神廟之前,望著那些嵌滿外牆的性愛雕刻時,初始的反應往往是困惑,甚至震驚:為何一個宗教空間會如此露骨地表現性愛?這些身體交纏、姿態千變的形象,似乎與我們對神聖、清淨、超越的宗教直覺背道而馳。但若僅以西方或近代道德主義的視角來閱讀它們,我們將無從進入其深層語義。
這些雕刻並非淫靡的裝飾,而是坦特羅(Tantra)宇宙觀的具象化。坦特羅思想對性並不羞赧,也不將其視為靈性之敵,反而認為性是宇宙生成與解脫的原初動能。這不是對肉慾的崇拜,而是一種對存在之本源動力的體認。從坦特羅視角看,那些雕刻中的性愛不是關於欲望,而是關於宇宙、關於能量的流轉、關於梵我合一的象徵轉化。
性不是終點,而是啟動
坦特羅與婆羅門正統教義之間存在微妙的張力。後者強調階序、清淨與節制,而坦特羅則潛入那些被正統所排除的領域:肉體、女性、慾望、死亡、血液、性交。這並不是對禁忌的反叛,而是對禁忌的轉化。性愛,在坦特羅體系中,是一種內在的瑜伽,一種將「二」重新煉化為「一」的實踐過程。
這種合一不是象徵性的,而是通過身體達成的存有經驗。陰與陽、女神與男神、梵與我,皆在性交的象徵與實踐中趨向統一。雕刻中的交合並非意在喚起觀看者的情慾,而是要呈現一種宇宙能量的原型動作(archetypal movement):從分裂到合一,從慾望到寂靜,從動能到無差別的存在狀態。
神聖不是超脫,而是滲透
與基督教的神人區隔或伊斯蘭的超越神觀不同,印度的形上學(尤其坦特羅版本)從未真正區分「俗」與「聖」這樣的二元。在這套宇宙觀中,神性並非居於人間之外的彼岸國度,而是內在於一切存在之中——包括肉體,包括性愛,包括腐敗與死亡。神,不是在慾望之外,而是在慾望之中等待被發現、被超越、被轉化。
這也解釋了為何性愛雕刻出現在寺廟的外牆,而非聖殿內部。這是一種象徵性的空間結構安排:外牆的性愛是「進入神性」之前必經的人性關卡。修行者須通過感官、慾望、分裂與束縛的象徵場域,才能逐步步入內殿——那純然空寂、不動、無二的梵我之境。這不是排斥感官,而是穿透感官;不是壓抑肉身,而是透過肉身進入無身。
女性與能量:沙克提的力量
坦特羅宇宙觀另一個重要特徵,是對女性原則(沙克提 Shakti)的高度肯定。在正統婆羅門教中,女性常被視為障礙,修行者需遠離女色。而在坦特羅傳統中,女性不是絆腳石,而是通往覺悟的媒介。神性不是男性陽剛的孤立展現,而是透過男神與女神的聯合而展現出來的宇宙活力。
這種觀點賦予性愛以深刻的形上學意味:在性交過程中,沙克提作為能量的動者,使靈性的上升得以啟動;而男性原則則象徵穩定與見證,兩者缺一不可。寺廟中的雕刻,即是這一神性互補觀的雕塑記錄,並非只是肉體運動的描繪,而是宇宙動力結構的神祕象形。
坦特羅的逆向神學
若用基督教神學語彙來形容坦特羅,也許可以說它是一種「逆向神學」:不經由否定世界來肯定神,而是經由世界之極(特別是那些被拒絕的面向)來穿透存在的本體。這不是人對神的模仿(imitatio Dei),而是神在萬物中的顯現(epiphany in immanence)。人在性中體驗神,因為那是一切創生的起點;人在慾望中超越慾望,因為慾望是從未離開神的能量波動。
雕刻即是這種逆向神學的語言。它用視覺形象說明:欲望並非救贖的障礙,而是救贖的隱蔽門徑。從性到神,是一條難以走但又不可回避的靈性軌跡。
結語:雕刻作為存有的語言
那些令人震撼的寺廟雕刻,從坦特羅角度看,不是挑逗視覺的肉體,而是凝固於石中的宇宙能量記號。它們告訴我們,神不在性之外,而在性之中;神性不在抽象的虛空,而在具體的慾望之流中等待被穿越。這種形上學,不拒絕肉身,不否定感官,而是深信:只有當我們走進肉身的幽微,走過慾望的張力,才能抵達那無聲的梵我之境。
古印度寺廟的性愛雕刻,於是成為形而上修行的視覺密碼:它不是情慾的圖騰,而是靈性的入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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