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兒童的情感判斷看道德的前結構

從兒童的情感判斷看道德的前結構

在兒童早期的世界裡，「好人」與「壞人」的判準，往往出人意料地簡單直接。不是依據行為的客觀性或道德的普遍原則，而是根據一個更貼近身體與情感的標準──「他對我好不好」。
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善惡區分，常被視為道德未成熟的表現，但若我們仔細觀看，卻可能發現它潛藏著道德判斷的前結構，是主體生成倫理感知的最初形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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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皮雅傑的道德發展理論與其限制

皮雅傑在《兒童的道德判斷》中指出，兒童的道德發展歷程大致可分為「他律」與「自律」兩個階段：

• 在他律階段，兒童遵從外在權威，重結果、輕動機；
• 在自律階段，兒童開始重視意圖，並能從他者角度思考。

然而，皮雅傑將兒童的「他律」理解為一種對規則的服從，而忽略了一個更深層、前語言的倫理現象：

兒童最初的道德判斷，根本不在於對錯規則，而是情感歸屬與依附經驗。

當孩子說「他是壞人，因為不跟我玩」，這並非對外在規範的遵循，也不是邏輯推理的結果，而是一種情感位置的道德化。也就是說，道德意識在形成之初，並非來自制度或語言，而是來自一種存在的關係性經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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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依附與道德：從「好感」到「好人」

在依附理論（attachment theory）中，情感連結被視為個體安全感與世界信任的根基。兒童早期最強烈的倫理直覺，往往建立於這些關係之上：

• 那個讓我感到被理解、被照顧、被支持的人，就是「好人」；
• 相反地，讓我感到受傷、被排斥、無法掌握的人，就是「壞人」。

這不是價值判斷的錯誤，而是倫理生成的早期形式。善惡尚未抽象為道德標準，先作為情感經驗的編碼出現。
我們可以說，這是一種前倫理的倫理，或者說是道德判斷的感性胚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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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自我中心性與道德萌芽的張力

皮雅傑將兒童的思維特徵概括為「自我中心性」（egocentrism），並指出他們尚未能區分自身與他者的觀點。然而，這種自我中心性不應被簡化為「自私」，它其實是主體在生成過程中的必要階段：

主體只有透過先將世界納入自身關聯網中，才能逐漸發展出「自我」與「他者」的區分。

所以，當孩子說「他是壞人，因為不給我糖」，這不是墮落的倫理，而是尚未脫離感性世界的主體，正在嘗試從情感事件中建構秩序的努力。

這種秩序的雛形，也許不合理、甚至荒謬，但卻蘊含著主體對「關係性世界」的初步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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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從情感判斷到倫理思維：抽象的萌芽

隨著語言與社會互動的進一步發展，兒童會逐漸學會：

• 將「對我好」與「行為本身的價值」區分開來；
• 將「喜歡」與「正當」做出分別；
• 學會從他者角度反思自身（即「去自我中心化」）。

但這一切都不是從天而降，而是建立在早期那種以自我為核心的情感判斷基礎之上。
也就是說，普遍性道德不是與情感對立，而是情感擴展與轉化的結果。

因此，我們不能將「對我好才是好人」的判斷簡單視為錯誤，而應理解它為道德形成的前符號性邏輯：
是主體尚未形成抽象價值概念時，所能掌握的倫理現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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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、成人世界的倒影：情感倫理從未消失

誠然，現代道德理論強調原則、普遍性、正義與他者的回應，但我們不得不承認：即使是成年人，我們的善惡判斷依然深受「對我好不好」的潛在支配。這並不表示人不理性，而是說：

即使我們已能抽象思考，情感經驗依然是倫理反應的第一驅動力。

政治選擇、社會評價、日常人際衝突中，我們經常在無意間返回那個童年位置：「你對我不好，所以你是壞人」。

因此，兒童早期的道德判斷不是「不成熟」，而是揭示了倫理判斷最深層的生成條件：一種對關係的敏感與在情感中定位自身的本能需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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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語：倫理的胚胎，情感的位置

「對我好才是好人」——這句看似幼稚的判斷，實則透露出道德起源的深層邏輯：

• 在邏輯與原則之前，道德是一種關係感；
• 在語言與法律之前，道德是一種依附；
• 在判斷對錯之前，道德是一種存在的定位。

這不是倫理的缺席，而是倫理的胚胎。
它提醒我們：真正的道德發展，不是對自我情感的否定，而是將它開放為一種與他者共同生成意義的能力。

在這個意義上，兒童的情感判斷，正是道德世界的第一道曙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