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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三, 6月 25, 2025

兩種主體的死亡:史金納與德里達之間的思想鏡像

 

兩種主體的死亡:史金納與德里達之間的思想鏡像

20世紀知識譜系中,有兩場不同領域卻相互呼應的革命:一場來自行為科學的深層制約工程,一場則發生於語言與哲學的解構轉向。史金納與德里達,這兩位看似分屬不同語域的人物,卻分別從行為與語言兩端,共同推倒了主體的神壇。若說現代性以主體為中心,那麼他們的工作,正是宣告這中心的解體,只是他們指向的,是兩種不同形式的死亡。

一、行為的主體:史金納與自由的幻象

史金納的主體,從來不是一個自我啟動的存在。在他的行為主義系統中,沒有「我思」,只有「我被塑造」。在《行為的科學》裡,他不談意志,不談內在狀態,更不相信任何超出觀察與測量之外的「精神實體」。人,只是一個反應的集合,其行為頻率依賴於強化歷史與當下的環境配置。就像機械在刺激下啟動動作,人在制度與後果中選擇行為。

這樣的主體已死。那個相信自己有選擇、有內在動機、有價值判斷的主體,只是無知地誤認了制約的結果為自由的起源。史金納不是否定行動,而是否定行動背後有一個自由意志的源頭。他要做的,不是解放主體,而是以科學方法替代主體:人不需要選擇,只需要被適當塑造;不需要自由,只需要良好的制度安排。

這種對主體的排除,不是虛無主義的反叛,而是烏托邦式的規劃。他相信,只要我們掌握足夠的行為知識,便能建構一個無需懲罰、無需讚美的社會;在那裡,每一個人都在不知不覺中「正確地生活」,彷彿人類終於得救,而自由則可以作為一場歷史性誤解,被溫和而堅決地放下。

二、語言的主體:德里達與延異的流亡者

與史金納的實證操作相對,德里達走入語言的迷宮。他不剝奪主體的行為能力,而是質疑主體何以能夠說出「我」——那個說話者究竟來自何處?他的話語是否擁有源頭?他真的擁有他所說的意義嗎?

在德里達的世界裡,語言不是表達思想的工具,而是構成思想本身的場域。語言中的能指永遠無法抵達所指,它們只在彼此之間延遲與差異。這就是延異(différance──意義的生成不在本源,而在彼此之間的縫隙。於是,「主體」這個看似穩固的自我認知,其實只是一種語言中浮現的效果,是結構的閃現,而非本質的存在。

這種主體的死亡不同於史金納的制度性處決,它更像是語言中的幽靈,在每一次發聲中都無法完全抵達自我。德里達並不建構一個取代主體的新秩序,他讓主體在差異中游離,在無法完滿的書寫與回聲中意識到自己的不可主宰。他不是剝奪自由,而是讓人看見自由從來不是擁有的,而是責任的召喚——不是「我選擇」,而是「我被迫選擇,在無法證明之中」。

這是一種反建構的倫理:拒絕封閉系統,也拒絕穩定意義。在這裡,「虛無」不是終結,而是無限的開始,是對責任的誠實敞開。

三、鏡像中的主體:制度之死與語言之死

史金納與德里達,雖從不同起點出發,卻最終指向同一目標:主體的非本質化與外部決定性。前者將主體交給制度與行為科技,後者則把主體拆解於語言的網絡之中。

但兩者的終點並不相同:

  • 史金納用主體之死換來社會秩序的重生:他讓主體消失,是為了讓社會更理性地運作。
  • 德里達則是在主體死亡的廢墟中,挖掘責任與他者的幽微呼喚:他讓主體崩解,是為了讓真正的倫理發生。

一個是控制的希望,一個是無控制的責任。一個通往有秩序的未來,另一個停留在無止境的延異中等待。

四、結語:主體的他生

主體的死亡不代表虛無,而是迫使我們去問:如果「我」不在了,那行動從何而來?責任為誰而設?倫理如何可能?

史金納與德里達的鏡像,或許正指出一種新的可能——一種在沒有主體中心的情況下,仍能生成行動、制度與責任的空間。這不是重建主體,而是走向「主體的他生」——在他者、語言、環境、歷史之中重新找到「我」的片刻臨在。

主體已死,但我們仍須回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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