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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三, 6月 25, 2025

後烏托邦時代的點數倫理:從《華頓二號》到數位中國

 

後烏托邦時代的點數倫理:從《華頓二號》到數位中國

在烏托邦的世界裡,人類得以脫離混亂,步入秩序;在反烏托邦的世界裡,人類受困於秩序的極端,失去自由。而在今日這個後烏托邦時代,秩序與自由的界線已模糊,制度與人性相互滲透,我們不再生活於烏托邦或其對立,而是在一種不知名的混合物中繼續存在。這種存在的結構,有一個核心詞彙可以捕捉──點數倫理」。

一、從《華頓二號》出發:行為設計的倫理幻象

B.F. Skinner 的《華頓二號》表面是一則社會設計的科幻小說,實則是一份以操作制約為基礎的社會工程提案。書中的社會並不透過法律或懲罰維持秩序,而是以一套細緻的點數系統鼓勵可預測的行為,抑制非預期的偏差。在這個社會中,道德不是源於良知,而是源於設計;行為不是基於自由選擇,而是基於經驗的強化。

在華頓二號,獎勵代替了責任,程序取代了道德。在此制度中,人不必選擇,只需反應。自由的概念被重寫為「在選項中做出最有利決策」,但選項的排列早已由社會設計者決定。這就是點數倫理的邏輯初型:以制度化回饋機制重新定義什麼是「好人」與「好行為」

二、數位中國的現實實驗:點數倫理的實體化

在今日中國,「點數倫理」不再是小說預言,而是實際社會工程的一部分。從健康碼到社會信用系統,從高考評比到個人誠信分數,一套龐大的資料網絡正逐步將每一個行為數位化、可計量、可追蹤,並對此分發實質後果——就像華頓二號的點數系統,每個行為都對未來構成條件。

健康碼是一個標誌性的例子。原是為了疫情管理所設計的技術工具,卻迅速變成了公共行為的可視規則:你是否旅行、是否去過風險區、是否與高風險人群接觸……這些都不再只是醫療問題,而變成了**「你能不能搭火車、上班、進入超市」的倫理問題**。一個綠碼者,即使沒有發言,已被認定為社會成員中的「好人」;而一個紅碼者,無論有無病症,都會被排除在制度之外。

這就是點數倫理的真正意涵:不是人為倫理作出選擇,而是數據先於人定義了可接受的生存方式。我們已進入一個後倫理的時代,其中倫理不再是對行動的反思,而是對分數與回饋的接受。

三、制度即價值:後烏托邦的特徵

在反烏托邦文學如《1984》中,社會被暴力控制,人被迫服從。但在後烏托邦的現實中,人不再「被迫」,而是「被優化」。人不再面對警察的壓迫,而是面對演算法的引導;不再因違法被懲罰,而是因「不夠配合」被慢慢排除在系統之外。

這種去暴力化的控制方式更為深遠,因為它讓人自願服從、自我調整,並內化為生活方式。人為了在制度中活得更輕鬆、更有效率,便主動放棄那些不可計量的價值:不再做無用之事、不再說違和之語、不再思考無解之問。

而這正是後烏托邦的關鍵特徵——一切看似更自由,實則更封閉;一切看似更合理,實則更冷酷。

四、點數倫理的悖論:在「好」與「合理」之間迷失

點數倫理的真正危險不在於它設計得不夠好,而在於它設計得太好,好到讓人不再質疑什麼才是真正的「好」。當「被強化」的行為取代了「被責任召喚」的行動,道德便不再具有張力,而只剩下效率與安全的優化邏輯

這使我們陷入一個倫理悖論:
我們變得更好,卻不再知道為何要變好;
我們更守規矩,卻無法說清那些規矩是否正義;
我們更誠實、準時、有禮,卻漸漸失去判斷正直、時間、與關係的能力。

這不是反道德的社會,而是過度道德化但失去反思力的社會。而這,正是後烏托邦最深的幻術:它讓我們自願忘記自由。

五、反抗的可能性:倫理如何重返點數系統之外?

在這樣的制度中,真正的反抗不是打破制度,而是喚回那些不能被點數化的倫理經驗。那種即使會被懲罰也要說出的真話,那種即使無人看見也願意承擔的責任,那種無法解釋、無法預測但仍堅持的選擇。

我們不能單純否定技術,但必須重建技術與倫理之間的緊張關係。否則,人將不再是主體,而是分數背後的一組行為模式。


結語:點數之下,誰還是人?

在《華頓二號》中,點數系統是為了建立和平、效率與人道的社會;在現代中國,它則是為了治理、穩定與發展。但在這兩者之間,有一條被忽略的倫理之線:我們是否還保有不願被計量的生活空間?

或許,真正值得爭取的自由,不是逃離制度,而是守住那些無法被強化的價值──那些沒人鼓勵你做,但你仍願意做的行為;那些無法得到分數,卻能證明你仍是一個人的選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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